独家|李世民儿子是个突厥粉？唐史专家张国刚解读“大唐胡风”（1）

编者按：“经天纬地曰文，照临四方曰明”。中华文明海纳百川，兼收并蓄。唐代，就是杰出代表。开放包容的唐朝汇聚异域的文化，其礼乐制度、法令文献受到其他国家的敬仰。今年恰逢唐朝建立1400周年（公元618年--2018年），凤凰网历史频道推出特别策划《寻唐纪》，邀请著名唐史学者带大家重新发现唐朝。

本文作者张国刚先生，现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，长江学者特聘教授，曾任中国唐史学会会长，致力于中国古代史、中西文化交流史及史学理论的研究，特别是在隋唐史、欧洲汉学史、中西文化交流史方面造诣颇深，成就斐然。本文系凤凰网历史特约张国刚先生撰稿，原题为：《大唐胡风：“胡汉一体”的政治品格》，全文约6200字，分四篇独家刊发。

我把大唐的政治品格定义为“胡汉一体”。我们可以从李世民的家庭文化来讨论这个问题。

李世民曾请魏徵编辑一部治国文献汇编，供自己阅读，这就是《群书治要》这套书的来历。这次日本前首相细川护熙捐赠给中国国家图书馆的4000多册汉文古籍中，就有《群书治要》五十卷。

魏征（剧照）

李世民读后，给魏徵复信说：

“朕少尚威武，不精学业，先王之道，芒若涉海。览所撰书，博而且要，见所未见，闻所未闻，使朕致治稽古，临事不惑，其为劳也，不亦大哉。”

李世民感叹，自己早年从军，圣贤书读得不多。魏征编的这套书，广博精要地辑录前人著述，使他考察古代事迹，理政时能明辨是非，为治国帮了大忙。

李世民还曾说自己性本刚烈，若被委屈压抑，“恐不胜忧愤，以致疾毙之危”；“却思少时行事，大觉非也”，慨叹“为人大须学问。”这不是一般的帝王的谦虚，而是说自己缺少儒家的经史教育。

李世民的长子、废太子李承乾是一个高度突厥化的王子。《资治通鉴》记载：

“太子作八尺铜炉，六隔大鼎，募亡奴盗民间马牛，亲临烹煮，与所幸厮役共食之。又好效突厥语及其服饰，选左右貌类突厥者五人为一落，辫发羊裘而牧羊，作五狼头纛及幡旗，设穹庐，太子自处其中，敛羊而烹之，抽佩刀割肉相啖。又尝谓左右曰：‘我试作可汗死，汝曹效其丧仪。’因僵卧于地，众悉号哭，跨马环走，临其身，剺面。良久，太子起，曰：‘一朝有天下，当帅数万骑猎于金城西，然后解发为突厥，委身思摩，若当一设，不居人后矣。’”

打扮成突厥人的李承乾（剧照）

李承乾喜欢突厥人的生活方式，他找人去偷民间的牛、马，亲自用大铜炉、大鼎煮着吃。他喜欢说突厥语，穿突厥的服饰，把长得像突厥人的仆从挑出来，让他们扮成突厥人牧羊，还让五人组成一个部落，像突厥部落那样给他们造狼头大旗、建毡帐。李承乾跟他们待在一起，抓羊、煮羊肉，抽出佩刀割羊肉吃。

他还曾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，假装死去的可汗，让众人学突厥的丧礼。众人都嚎啕痛哭，按照突厥人的习俗，骑马绕着他走，用刀划他的脸。就这么闹了一段时间，李承乾突然起身说，自己要是得了天下，一定要带兵狩猎，去当突厥人。

我们不能把太子的这种行为视作对他泼脏水。李承乾的家庭生活方式中，大体突厥风俗比较常见。如同江南人娶了一个北方姑娘，家里的面食一定比纯粹江南人家里多。

李世民奶奶独孤氏，是鲜卑贵族独孤信的女儿；李世民外婆宇文氏，是西魏权臣宇文泰的女儿。至于李承乾的母亲长孙皇后，也是出身鲜卑贵族家庭。长孙皇后的爷爷，原名拔拔兕（见《北周拔拔兕墓志》），孝文帝时改姓为长孙兕，其三子长孙晟（551-609）一度改称拔拔晟，就是长孙皇后之父。长孙晟死后，妻子高氏携带儿女归宁，故长孙皇后为舅父高士廉所鞠养。高士廉号称渤海高氏，其实出自北齐王室。我们知道北齐真正创建者高欢，是一个鲜卑化的汉人。

长孙皇后（剧照）

陈寅恪先生曾与人讨论李唐皇室是出自胡族，还是汉族的问题。他的结论是倾向于出身汉族，但是未必是高门。更重要的是他认为，胡还是汉，并不仅仅取决于种族，而是取决于其信奉的文化。

现在看来，胡文化与汉文化，在北朝上流社会的家庭生活中，是兼容并包的。

要理解什么叫胡汉一体，就必须追溯到北朝。因为李唐王朝和杨隋、宇文北周王朝一样，都具有共同的创业史，都发轫于“六镇起兵”。具体来说，要从“六镇”之一的武川镇讲起。李唐的“太祖”，也就是李世民的曾祖父，乃是从武川镇走出来的李虎。

李虎的爷爷李熙最早在武川安家，任北魏武川镇下的金门镇将。李虎的父亲李天锡出任幢主，幢主大约为百夫长，领兵约500人，比之于后世之府兵制，相当于旅帅的级别。李虎（？-551）参与了六镇起兵，追随贺拔氏家族和宇文氏家族造反，最终跻身八柱国之家，被封为唐国公，让李家真正进入北朝权力核心圈子。“唐”的封号来自李虎，由其子李昞继承之后，传给李渊。

如所周知，北朝政权，一直是一个以胡汉为一体的政权。魏孝文帝改革加速了胡汉融合，六镇起兵是对于魏孝文帝汉化政策的反拨。但胡汉一体的政权性质并没有改变。之后，无论是东魏的高欢，还是西魏的宇文泰，都是在胡汉一体上寻找平衡点，但是没有谁敢搞单纯的汉化，或者胡化。

北魏孝文帝（剧照）

东魏、西魏竞争，最后西魏北周胜出。宇文泰、宇文护、宇文邕、宇文赟，各自的政治风格千差万别，所实现的政策，或偏胡或友华，发展的方向都是维持胡汉一体的体制。宇文泰的府兵制、职官制度，尤其在维持胡汉一体上煞费心机。经过西魏北周政权的演变，胡汉融合、华夷一家，成为总体的一个发展趋势，巧妙地处理好了胡汉关系，也成为西魏北周政权最终战胜东魏北齐政权的一个法宝。

陈寅恪先生“关陇集团”概念的巧妙在于，不以华夷立论，而是以地域立论，关陇地域是华夷一体的。隋文帝杨坚出来执掌北周政权，没有人提出什么胡汉问题来说事！没有胡族高层人士以杨坚的汉族出身来表示反对。这一点非常值得回味。关陇贵族集团群体不分胡汉，杨氏家族、李氏家族与北朝鲜卑贵族一样，都属于这个集团。在他们推崇汉文化的同时，会排斥胡文化吗？绝对不会。